“Nevermore.”
他咽下最后一口气。它就在这口气中,在他那兴奋不已,手舞足蹈的影子中诞生。与这影子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人饱经折磨,扭曲不堪的身躯。
他曾经是近卫军团最出色的指挥官,最骁勇的战士,意志如钢铁般坚定,信仰如圣徒般虔诚。即使在冰封王座之下的囚牢中被拷打,折磨十年之久,他也没显露出过一丝一毫的屈服。他把血吐在屠夫们的脸上,他用战歌对抗暗影牧师腐蚀心灵的祷告。
十年了,他越是不屈,巫妖王越想得到他的灵魂和忠诚。命令和压力被一层层地往下传达。一批批无作为的行刑者被狂怒的牢狱长——痛苦女王阿卡莎处决。没有任何进展。连痛苦女王自己都感到无比痛苦,她甚至搞不清到底是谁在折磨谁。阿卡莎来到她的囚犯面前,哀求他说出自己的弱点。但是他只是张开剩下半条舌头的嘴放声大笑。
“来啊,还有什么把戏都使出来啊,爷爷我还能再扛十年!”
他没说对。
三天后,巫妖王用一万个灵魂和幽影界做了笔交易,然后把他送了过去。他唱着胜利之歌跨过传送门,准备迎接新一轮的酷刑。
没有人理会他。幽影界的住民们——那些凡人无法理解的生物,生命,影子,叫什么都好,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。它们如同平常一样在这个混沌的空间里穿梭,跳跃,舞动,交谈,**,交换身体。但是一切都是以凡人无法理解的方式来进行。
没有人理会他,他可以自由地在幽影界走动,祈祷,思考。他可以看,但是什么都看不清。无论是近在咫尺还是远在天边的影子们,他一个都分辨不出来,整个幽影界在凡人眼里只会是一团模糊不堪的混沌,夹杂着各种无法理解的色彩和线条。他“知道”那些是恐怖的,但是他看不清到底有多恐怖。他可以听,但是什么都听不清,影子们有时会一起唱歌,他却连一段旋律,一个音节都听不出来。他知道那歌是邪恶的,但是他听不清到底有多邪恶。他可以用每一寸皮肤去感受,但是大脑却没法做出任何回应,不是痛,不是痒,什么都不是,他知道影子们刚刚在他身边拂过,刚刚从他身体上穿过,他知道它们的触碰充满了亵渎,但是他的身体却什么也感受不出来。
没有人理会他,没有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。钢铁的意志在这里毫无用武之处。因为它们没有折磨他,它们只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在幽影界生活。他想要用美好的回忆来对抗这一切。但是影子无处不在,模糊了他的回忆,让他记忆里那些美丽的,胜利的场景退化成色块与线条。就和他眼前的这个世界一样。
意志消退,情绪消沉,记忆消失,唯有想象力滋生。他越是看不见,越是听不清,越是感觉不到,就愈发地好奇。他想象着它们到底有多恐怖,多邪恶。他惊诧于自己想象力的丰富。那些模糊的线条,混沌的旋律在他的脑中被赋予种种形态,以种种方式折磨他,撕裂他,吞噬他。他不得不一次次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重生,被全新的怪物们吞吃。
这回没有什么能够保护他了。因为根本没有人在折磨他,只有他自己的想象力在残虐自己的灵魂。没有意志能够对抗,没有信仰能够抵御。
你要如何抵挡你自己想象出来的恐惧?
他发狂地在幽影界奔跑着,他撕扯着自己所剩无几的头发,噬咬着自己的手臂,想要借疼痛和疯狂来逃避他精神世界里的恐怖。但是这里是幽影界。四周的混沌迟钝了一切感官。他折断了自己的手臂,却只感觉被蚊子叮咬过的麻痒。而无论他逃入疯狂多远,他想象出来的怪物总能把他揪出来。又或者,从一早开始,他就已经彻底疯了?
他甚至怀念起冰封王座的地牢。至少在那里,恐怖是有形体的,有目的的。
然后他发现自己的一个造物从精神世界里逃了出来。
那是他的影子。他在幽影界里唯一的倚靠和交流的对象。
连自己的影子也不再可靠。它开始扭动,挣扎,不再和他做一样的动作。这本来不是什么新鲜的把戏,冰封王座的地牢里他无数次经受过这种刑罚,被自己的影子化成的怪物吞吃。但是这次不一样。它不是想要折磨他或者取代他,而是想要离开他。
影子想要脱离这个躯壳,加入幽影界里的其他影子之中,他未来的伙伴们。
意志,信仰,梦想,希望,一切都不复存在。想象力取代了它们全部,也让他的精神敏感到了极限。这是他最后一次在幽影界里奔跑,脑子里充斥着连恶魔都想象不出来的恐怖。影子不情愿地被他拖着前进,它疯狂地朝周围,朝他的伙伴舞动着,表达自己的心愿。
没有什么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。也没有人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,他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看见了什么,他的想象力创造出了什么样的终极恐惧。他就这么咽气了。浑身伤痕累累,几乎不成人形。所有伤口都是自己留下的。幽影界由始至终没有动过他分毫。他只留下一句话。
“Nevermore.”
而他的影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。它从原来的主人身上将灵魂,想象力,还有那些恐惧一起汲取走,作为诞生的能量。它兴奋不已地跳了出来,准备加入它周围的伙伴们。那些优雅的线条,瑰丽的颜色,还有雄壮的歌声。一切都让它无比向往。
突然间它与幽影界的联系被中断了,整个世界,还有其他影子们都在离它远去。幽影界完成了与巫妖王的协议。
它发现自己踏上了与混沌截然不同的坚实地面。周围那些物体的线条丑陋不堪,毫无美感可言。